雨还在下。
不是那种温柔的春雨,而是连绵不绝、砸在铁皮棚顶上像擂鼓的暴雨。
三天三夜没停过,整个守灯亭村泡在水里,田埂塌了,土路成了河,而刚刚打下地基的“梯子小学”,正一点点沉入泥浆。
王强蹲在坑边,裤腿卷到膝盖,下半截早已被浑浊的泥水吞没。
他手里攥着一根钢筋,用力插进松软的地基边缘,试探深度——指尖刚触到底,整根钢筋便无声陷落,只剩半截露在外面,像一根折断的骨头。
“不行!再这样下去,明天早上地梁就得歪!”他吼了一声,声音穿透雨幕,传到身后十几个冒雨作业的工人耳中。
没人应答。
他们全在泥里,弯着腰,扛沙袋、挖排水沟、用木板撑住即将坍塌的围挡。
雨水顺着安全帽的边沿成串流下,混着汗和泥,在脸上划出一道道沟壑。
谁都知道,这不只是修一所学校,这是把“希望”两个字从地下托起来,稍一松手,就会被这片土地重新吞回去。
就在这时,远处传来一阵引擎的轰鸣。
黑暗的村道尽头,一辆皮卡冲破雨帘疾驰而来,车灯在湿滑的泥地上划出两道颤抖的光束。
车子还没停稳,车门猛地被推开,七八个年轻人跳下车,穿着统一的荧光绿志愿者马甲,肩上背着防水布、应急灯、抽水泵。
为首的是个戴眼镜的女孩,短发贴在额前,雨水顺着她的鼻尖滴落。
她一脚踩进齐膝深的泥水里,却毫不迟疑地朝王强走来:“王哥,我们来了!我是省城师范刚毕业的小杨,网上看到热搜就组织了这批人。”
王强愣住了。
“热搜?”
“《审判日》方言版爆了。”小杨抹了把脸上的雨水,声音清亮,“全省都在转。有人说你们在修一所‘敢哭的学校’。我连夜联系同学,凑了这批物资,还有高校教育学院支援的教学器材清单,等天晴就能运来。”
话音未落,李娟也从临时工棚跑了出来。
她脚下一滑,差点摔倒,却被小杨一把扶住。
两人站在泥水中对视片刻,李娟忽然红了眼眶。
“你怎么敢来?”她声音发颤,“这儿什么都没有,没电、没热水、连厕所都是旱厕……你一个城里姑娘,图什么?”
小杨笑了,笑容在雨夜里格外明亮:“因为我妈说,你们修的不是学校,是我们小时候没敢做的梦。”
一句话,让所有人都静了下来。
雨声似乎也轻了些。
李娟望着眼前这群浑身湿透却眼神灼热的年轻人,忽然明白了什么。
那部被禁播的纪录片没有死,它只是换了一种方式活下来——活在口耳相传的方言里,活在学生自发记录的《第二份判决书》里,活在这些素未谋面却愿冒雨奔赴的年轻身影中。
她转身走向临时指挥部,掏出手机,拨通葛兰芝的号码。
电话响了很久才接通。
“兰芝,你看到了吗?他们来了。”
那边沉默了几秒,然后是低低的一声:“看到了。但我有件事要告诉你。”
李娟心头一紧。
“县教育局发了红头文件,《创伤教育导论》被定性为‘违规教学材料’,禁止在校内使用。”
李娟握着手机的手微微发抖:“那你……”
“我把它全文发公众号了。”葛兰芝打断她,“附了一句:若此为罪,请判我十年。”
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。
“然后呢?”
“两天。”葛兰芝轻笑,“十五位一线教师联名回应,说已在课堂试讲。学生哭了,家长写了道歉信——给那些他们曾经误解甚至伤害过的‘问题家庭’孩子。还有一位退休法官留言:真正的法治启蒙,始于承认法律也曾犯错。”
李娟缓缓吐出一口气,抬头望向天空。
雨势渐弱,云层裂开一道缝隙,隐约透出月光。
而此刻,在六所不同城市的高校礼堂里,《审判日》正以“学术观摩”的名义悄然放映。
每一场结束,都有学生默默起身,收集观众写下的证言。
有人写道:“我爸是当年拆迁办的会计,他烧过账本,也偷偷藏了一份复印件。”有人写:“我外婆临终前说,对不起那个被赶出房子的老太太,可那时候,她也怕自己家被拆。”
这些文字最终汇成展板,题为:“我们都曾是共谋者。”它们将被送往守灯亭,巡展于新建的校园走廊——那里,未来的教室墙上不会只贴成绩单,还会挂上这一代人迟来的忏悔与觉醒。
与此同时,程立峰坐在自家昏黄的台灯下,咳得肩膀发抖。
他盯着电脑屏幕,手指仍在敲击键盘,整理最后一章《1996备忘录》。
窗外雨声淅沥,屋里只有风扇吱呀转动。
他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,肺部的阴影正在扩大,可有些话,必须赶在熄灯前说完。
他保存文档,插入u盘,关机。动作缓慢,却坚定。
第二天清晨,护士在空荡的病床上发现一张字条,压在枕头底下:
“请让我回家写完它。”程立峰咳出的那口血,落在床单上像一朵骤然绽开的墨梅。
护士拔掉他手里的u盘时,金属接口还沾着一点暗红。
医生站在病房门口,语气冷硬如铁:“再这样下去,不是肺衰竭就是脑出血——您到底还想不想活?”
他没回答,只是闭着眼,呼吸浅得几乎看不见胸口起伏。
可当走廊的脚步声远去,他忽然睁开眼,目光扫过病房角落那台老式电视。